作者:王浩,來源:看理想
原標題:宋代美學,從來不只是「極簡」而已
隨著《清平樂》的熱播,「宋代美學」又成了大家看劇之余討論的話題。
有人說,中國古代美學到宋代達到最高;還有人說,宋朝美學,領先世界一千年有余。
的確,誰都難以否認宋代瓷器、山水、花鳥里表現(xiàn)出來的超越時代的審美,但是那個文化與藝術的鼎盛時代,所留下的最珍貴的東西就只是這些嗎?
“在今天,我們其實沒有必要強調(diào)宋代的審美是不是引領世界千年,因為宋代留給我們最寶貴的財富,并不是那些陳列在博物館里的文物,而是它所展現(xiàn)的時代精神,對文化、藝術、思想的寬容,對知識群體的尊重,對民間社會的開放,這才是宋代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?!?/p>
最近電視劇《清平樂》的上映,再次引發(fā)了有關宋代美學的熱議。
之前在網(wǎng)上常看到有人說,“宋代極簡美學領先世界一千年”,其實這種說法太標題黨了,宋代的美學和藝術成就確實是公認的中國古代的高峰,但它并不是唯一的高峰,而且宋代美學的豐富性也遠不是一個“極簡”可以概括的。
這一點我們從《清平樂》的海報里就可以看得出來,比如其中的宋仁宗,一身素紅朝袍,毫無其他朝代龍袍的華麗紋樣,你可以說這是極簡,但是曹皇后呢?她的穿著基本上忠實地還原了臺北故宮所藏的《宋仁宗后坐像》中的服裝,單是一個頭冠,其繁復華麗程度就不遜于任何一個朝代,你能說這是極簡嗎?
《宋仁宗后坐像》局部
再比如說,預告片的開頭,放的是宋初大畫家范寬的代表作《溪山行旅圖》。
這幅畫是典型的北派水墨山水,畫中山勢雄渾,用墨沉郁,給人以高山仰止的崇高感。
《溪山行旅圖》
但是,在北宋也有《千里江山圖》這樣設色濃麗的青綠山水,兩幅畫放在一起比較,就可以看出它們的差別有多大,這種差別不僅是畫面構圖、設色、用筆的區(qū)別,也是審美的差異。
《千里江山圖》
《清平樂》這部劇其實為觀眾很好地普及了一下宋代的繪畫藝術,劇中和推介資料里出現(xiàn)了大量兩宋時期的知名畫作。
山水畫里除了有我剛才提到的《溪山行旅圖》《千里江山圖》這種全景式山水,也有《臨流撫琴圖頁》這樣的“邊角山水”,還有《云山墨戲圖》這類文人戲筆之作;
《臨流撫琴圖頁》
《云山墨戲圖》
花鳥畫,你既可以看到“黃家富貴”風格的《花卉四段圖卷》,也可以看到“徐家野逸”的代表《墨竹圖》。這么豐富的藝術樣式顯然不是一個“極簡”可以概括的。
《花卉四段圖卷》局部
《墨竹圖》局部
在宋代,不僅山水畫、花鳥畫日益成熟,呈現(xiàn)出百花齊放的多元面貌,中國的文學創(chuàng)作、工藝美術乃至社會經(jīng)濟等領域,同樣呈現(xiàn)出一派繁榮景象。
比如在文學方面,明朝人評選的“唐宋八大家”,其中歐陽修、蘇洵、蘇軾、蘇轍、王安石、曾鞏這六位都是北宋人。宋詞和唐詩并稱為中國文學的兩大高峰。此外,元曲的劇本、明清的小說等體裁也都起源于宋代。
在某種意義上,與其說宋代美學是中國審美的最高峰,不如說是中國美學史上一個真正的承前啟后的關鍵時期,正是宋代的兼收并蓄和多元包容,開啟了后世中國文化與藝術的持續(xù)繁榮。
那么,為什么在宋代能夠形成這樣蔚為大觀的文化景象呢?
這個問題很復雜,總的來說,首先和宋朝重文輕武的開國國策有直接的關系。
比如《宋史》中就這樣評價趙匡胤的用人之道,說他“用天下之士人,以易武臣之任事者,故本朝以儒立國,而儒道之振,獨優(yōu)于前代”,可以說,重視文人和文化是整個宋代的國策。
《清平樂》的主角宋仁宗趙禎便是一個典型,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“仁”為廟號的皇帝,蘇軾曾評價說,“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,搜攬?zhí)煜潞澜?,不可勝?shù)。既自以為股肱心膂,敬用其言,以致太平,而其任重道遠者,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,至于今賴之?!睋?jù)此,宋仁宗堪稱與士共治天下的典范。
正是在這樣的政治環(huán)境下,范仲淹才能發(fā)出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呼吁,張載才會喊出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” 的心聲。
因為,這些士大夫是真的把自己視為國家的棟梁,身擔社會的重任,而不是皇帝的統(tǒng)治工具。
可以說,在宋代,士大夫群體不僅僅是社會的政治主體,也是國家的文化主體和精神主體。
較之于前代,宋代的官僚階層在整體上更加趨向士人化、學者化和審美化,士大夫本身就是兼通數(shù)藝、數(shù)技的藝術家,剛才提到的范仲淹,以及王安石、蘇軾、司馬光等人,除了是政治家,個個都是大詩人、大詞人,有些還是畫家和音樂美學家。
因此,宋史學者鄧小南用《論語》中的“游于藝”三個字來形容宋代士大夫的日常生活,可以說非常貼切了。
作為社會主體的官僚階層日益文人化,勢必會推動風雅文化的興起,前面我提到的宋詞、宋畫就是這股風潮的代表,當然還有宋瓷、園藝、金石學等等方面。
說到瓷器,可以多說兩句,我在故宮節(jié)目(《國之重寶:成都故宮600年》)里講過汝窯天青釉瓷盤,人們常說它是宋代極簡美學的代表。
其實除了汝窯外,其他的官、哥、鈞、定四大名窯的瓷器,大體也都是如此,多純色,少裝飾,不像后世的瓷器那么華麗,給人以一種簡約復古的美感,或者用宗白華先生的話說是“初發(fā)芙蓉”之美。
這種美的形成其實與宋代文化思想層面另一個重要的特征有關,就是儒、道、釋三家思想的深度融合有關。
在宋代,社會上層的儒者普遍對道佛思想都比較包容,宋代的理學實際上也雜糅了不少道佛的思想,而宋徽宗趙佶更是對道家的學說推崇備至。
無論是儒家,還是道佛思想其實都比較推崇一種返璞歸真的自然之感,這點甚至體現(xiàn)在治國之道上,當時的官員會說,“王者之治,至簡而詳,至約而博”,也就是說,在治理國家方面,他們也認同簡約之道。
正是這種普遍的社會心態(tài),從深層次上影響了以汝窯為代表的宋代官窯瓷器的審美。
當然,在民間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風格比較通俗的瓷器,比如故宮收藏的一件磁州窯白地黑花梅瓶,通體裝飾著繁復的花紋,你能想象這是和秀雅的汝窯天青釉瓷同時代的瓷器嗎?
其實,宋代美學除了把簡淡自然的“雅”推到了高峰,同時也帶有鮮活熱鬧的“俗”的一面。這與當時的商品經(jīng)濟和城市生活迅速發(fā)展密切相關。
由于皇權相對弱勢,對民間的控制也相對寬松,這一時期的市民社會獲得了較大的發(fā)展空間。
在《東京夢華錄》里記載,北宋汴京“夜市直至三更盡,才五更又復開張。如耍鬧去處,通曉不絕”,都市的繁華進一步推動了社會的世俗化。
我們看看《清明上河圖》里描繪的景象,大致就能想象出那種熱鬧與喧囂的感覺。
《清明上河圖》局部
而勾欄瓦肆和百戲藝術的活躍,自然極大地刺激了市民文藝的發(fā)展,比如當時產(chǎn)生了一系列新的藝術形式,像鼓子詞、諸宮調(diào)、講史、說經(jīng)、雜劇、南戲、話本、風俗畫等等,可以說,中國的通俗性審美意識和藝術形式幾乎都可以在宋代找到。
所以說,宋代的審美是雅與俗的兼?zhèn)?,也可以概括為“平民化、世俗化、人文化”三個傾向。
那么,宋代社會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,是不是存在一種共通的審美觀念呢?或者說,有一種超越了雅與俗的審美特質(zhì)呢?
如果說真的要找到這樣一個審美觀念或特質(zhì),我想最貼切的可能就是“韻”了。
在宋代美學里,“韻”這個范疇占有非常突出的地位,不管是文學家還是藝術家,關于“韻”的討論非常多,比如黃庭堅就主張“凡書畫當觀韻”,那我們該怎么理解“韻”呢?
“韻”作為一個美學范疇,最早是用來形容音樂的,比如我們常說的韻律。不過,從魏晉時期開始,“韻”逐漸拓展為一種品評人物和書畫的詞匯,《世說新語》里有“風韻”“神韻”等評語,謝赫提出的“六法”里,第一個就是“氣韻生動”。
到了宋代,“韻”被進一步推廣到一切藝術領域,并且成為藝術作品的最高審美標準。所以有人說,“韻者,美之極”。
那到底什么才是韻呢?宋代人對“韻”的解釋有很多,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一位叫范溫的文學家,他說,“有余意之謂韻”,那什么是“余意”呢?范溫舉了個例子,他說“大聲已去,余音復來,悠揚婉轉(zhuǎn),聲外之音”,用今天的話說,就是余音繞梁,回味無窮的感覺。
所以,“韻”并不是特指某一種風格,而是所有風格的作品都可以具有的審美內(nèi)涵,巧麗、雄偉、古典、富麗、深沉、穩(wěn)健、清雅等等風格的作品,都可以有“韻”。
比如我在故宮節(jié)目里講到的郭熙的《窠石平遠圖》,郭熙提出的“遠”,其實也可以理解為一種“韻”,通過無限延伸的“遠”景,把人的目光和精神引向遠方,在凝視和玄想中,進入一種超越具體形象的畫外之境,這種意境就是“韻”。
《窠石平遠圖》局部
“韻”作為宋代美學的獨特內(nèi)涵,其實反映的正是一種開放、多元,且富有內(nèi)涵的文化心態(tài),也正是這樣的文化心態(tài)成就了宋代的文化盛世。
在今天,我們其實沒有必要強調(diào)宋代的審美是不是引領世界千年,因為宋代留給我們最寶貴的財富,并不是那些陳列在博物館里的文物,而是它所展現(xiàn)的時代精神,對文化、藝術、思想的寬容,對知識群體的尊重,對民間社會的開放,這才是宋代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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